文/申雁冰(Laura Shen)
本文作為《Art Plus》雜誌2019年10-11月看主題文章,首次發表在《Art Plus》雜誌
「整個藝術運動都在變成一場盛大的商業冒險。」(The entire art movement had become an enormous business venture),收藏家佩吉·古根海姆(Guggenheim)在1960年的著作中描述道,昂貴的藝術價格簡直聞所未聞。藝術的價值不僅是美學與欣賞,人們更希望它的價值可以「更實在」,它不僅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美」,它也是實實在在的「變現」,從精神世界走入凡夫俗子的物質世界。如果畫廊、展會等一級市場尚且是對藝術家創造力的回饋與報酬,博物館的終極收藏是對藝術的最高致敬與永載史冊,那麼拍賣這個二級市場則讓藝術充滿了玄學的味道,藝術的價值究竟多少?拍賣行業可以將藝術抬入一個難以置信的資本高度,天價藝術品層出不窮,被高度物化、資本化,乃至早已脫離了本身美的本質,變得與任何房地產、股票、金融理財產品並無太大區別,在投資、保值、佔有的另一面是拋售、貶值、損失,在資本的運轉中,藝術更是人性欲望的某種投射,藝術的內容來源於人性,藝術的流轉也根植於人性。
現代拍賣業的演變與當代拍賣新趨勢
藝術拍賣誕生於1674年瑞典的斯德哥爾摩拍賣行,今天藝術拍賣業最頂尖的兩大拍賣行蘇富比和和佳士得同樣也是這個行業最悠久的開拓者,18世紀分別在英國倫敦誕生,一些行業規範沿用至今。另外兩大跨國拍賣公司邦瀚斯與菲利普斯緊隨其後在倫敦成立。這些拍賣行之間也有很強的關聯性,邦瀚斯的創始人哈利·菲利普斯是佳士得創始人詹姆斯·克裏斯蒂的徒弟,邦瀚斯與菲利普斯隸屬同一創始人,並曾股權合併。這些創始人都是專業買賣商和經理人,早先經經營書籍、印刷、儲存等行業,這與歐洲那些古老的拍賣行有所區別,歐洲最大的藝術拍賣行Dorotheum由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約瑟夫一世創建,歐洲最早的斯德哥爾摩拍賣行由Claes Rålamb男爵創辦,藝術品僅限皇室貴族階級內部流轉,直到倫敦的近代拍賣行出現,才扭轉了這個局面,把藝術從舊貴族手中轉入現代資本主義商業的職業買賣人手中,這一模式持續發展,形成了今天跨國壟斷式的拍賣格局,也愈加適應了當今經濟全球化、商品世界性流動的特點,並在美國這個最發達自由經濟體達到高峰。至今英美兩國因基礎建設和經濟模式成為世界最發達藝術市場,倫敦和紐約是兩大藝術拍賣中心,另一大拍賣市場從歐洲移入亞洲,特別是中國。
參加一場歐洲的藝術品拍賣,你大約是參加了一場歌劇演出,參加的人穿著正式,盛裝出行,普遍是年齡偏高的紳士淑女,極富教養品味的貴族範。而參加亞洲的一場拍賣,則滿是年輕面孔,一個著裝隨意、個性十足的年輕人,可能是科技公司的年輕管理者或新興領域的創業者,有著天馬行空的想像力,講著新興行業的時髦辭彙,但這不妨礙對方可能是個大收藏家,擁有個性而系統的收藏體系。這便是當代藝術拍賣的特點,儘管藝術需要精良的創意內容和文化沉澱,比如老歐洲,也更需要活躍的經濟、源源不斷的資本流、富有的藏家,比如活躍的新興經濟體中國。分別成立於1993年和2005年的嘉德拍賣與保利拍賣,不僅是中國本土最大的兩家拍賣行,也是可與佳士得和蘇富比比肩的重量級拍賣行,在全球拍賣業中佔據一席之地。它們都有中國國企或政府背景,在對古玩、文物買賣極端嚴格的中國內地市場,這是拍賣公司經營生存十分關鍵的資源。2012年保利、嘉德紛紛在香港開設分公司,是走向國際重要的一步。在當今收藏領域,無論是炙手可熱的中國當代藝術品還是備受世界青睞的中國古董、傢俱,兩家拍賣行都具備得天獨厚的優勢。
行業壟斷與資本兼併下的全球拍賣行
當藝術變成資本運作的工具,藝術品如同房產和股票,購買者如同炒房,交易者如同股票經紀人,價格多少、如何議價、誰有權力議價,市場規律造就了壟斷性寡頭的出現,這是自由資本市場的自然結果,與任何其他行業沒有區別。藝術的特殊性在於,它還具有高度的全球流動性,全球資本合流與集團化也成為拍賣行的普遍趨勢。2016年中國泰康人壽入股佳士得成為最大股東,2019年6月,歐洲電訊與媒體巨頭Altice斥鉅資現金收購蘇富比,並從紐交所退市,至此,蘇富比與佳士得兩大拍賣行全部進入歐洲巨頭手中,兩個法國人Patrick Drahi和弗朗索瓦·皮諾掌控了世界藝術拍賣的命脈。邦瀚斯與菲利普斯經歷數輪並購、重組、拆分、獨立,加上LV集團插手和俄羅斯寡頭Mercury集團出手,資本恩怨才算落幕。每個拍賣行背後都站著雄厚的資本財團,奢侈品集團、紅酒莊園、足球俱樂部、媒體喉舌不曾缺席,佳士得背後的法國巨頭Artémis集團也讓佳士得同時綁定了耳熟能詳的頂級紅酒Château Latour(拉圖酒莊)、法國Le Point(《觀點》)雜誌、雷恩足球俱樂部(Stade Rennais)和包攬古奇、巴黎世家等奢侈大牌的Kering集團。在中國內地,註冊拍賣行的起始資本是至少1000萬人民幣,保利拍賣背後的保利集團是央企,也是大型地產、軍工業集團,嘉德保利都具有濃厚的紅色官僚背景。拍賣行之間不僅是競爭對手,也是行業壟斷和不正當競爭的合作夥伴,2000年著名的蘇富比與佳士得的聯手定價杠杆醜聞轟動一時,連美國聯邦調查局都牽扯其中。在中國,四大拍賣行內具有封閉性,不公開徵集藏品,一般藏品也送不進去,行業壁壘嚴實。
買不起的藝術
拍賣行的壟斷性,不僅讓廣大中小拍賣行生存越來越艱難,也哄抬藝術品價格,天價藝術品不斷湧現,炒作藝術品就像炒股票。「就算是有錢人也買不起傑夫·昆斯」(Even the rich are not rich enough for Jeff Koons),《紐約時報》評論員Allison Schrager說到。高昂的藝術品價格,讓藝術收藏變成了只有超級富豪才有資格做的事,中小藏家人群被擠壓。價格哄抬的過程,與拍賣行這個二級市場的操縱脫離不了干係。在委託方與買受方兩邊賺取傭金以及不斷調整的抽成比例,都能操縱價格的走勢。「藝術品的叫價已經達到其實際價值的3-5五倍之多」,蘇富比美術部負責人Allan Schwartzman評價到,這是畫廊主、藝術交易商和拍賣行共同作用的結果。不同國家或城市的拍賣行,賣出去的價格也是不同的。在東南亞、拉美、非洲等地以低價購入藝術家的作品後的畫商,再拿到紐約拍賣行去賣,價格可以翻倍。如果一件藝術品在墨西哥的拍賣行賣是一個價錢,若放到紐約去拍賣,價格可能翻倍,資本、二級市場與藏家環境作用就顯現出來。
拍賣行、價格、價值的出現,也讓藝術生態體系悄然發生了變化,人們發現過去的規則已經不再受用,需要新的打法。內容讓位於管道,美學不如流通。當代藝術家是不能僅僅專注於創作的,更要考慮怎樣可以把作品賣出去。購買藝術的人,盯著價格與未來投資價值來看,作品本身是否美是否喜歡沒有那麼重要。藝術家不僅是創作者,也要當經紀人。從近年來一些頂級拍賣行的人才趨勢可以看出行業的新變化,拍賣行的商業性大於藝術性,在總監和高管的選用上,減少了過去藝術專業領域人才和藝術買賣行家的選用,轉變為跨行業選用職業經理人,佳士得的高管團隊大部分是從麥肯錫、波士頓諮詢公司等頂尖諮詢行業挖來的高管,將拍賣行作為一家成熟商業性企業來運作。人脈、管道、跨行業、大客戶和資源對拍賣行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多元化市場與拍賣新模式
拍賣行本身也演化出了更豐富的商業模式,發展出了藝術品保管、倉儲、清關、珠寶、紅酒等衍生品領域,還有的還兼營自己品牌的畫廊,定期辦展,佳士得和首爾拍賣就是實例。蘇富比則憑藉自身的品牌優勢和豐富經驗,拓展進入藝術教育行業,在倫敦和紐約開設兩個校園,做藝術管理、藝術商業的培訓課程,還與曼徹斯特大學等高校合作。拍賣行也與其他分支藝術機構進行合併,例如藝術諮詢公司這樣的企業,蘇富比就購買了藝術顧問公司Art Agency Partners的股權。
基於藝術的巨大商業價值、資訊的高度不對稱,還有全球性跨境交易帶來的一系列關稅、法律、風險問題,傳統的金融、保險、理財和諮詢公司也相繼進入了這個市場,花旗銀行、美國Emigrant Bank、UBS瑞銀、大華UOB、德意志銀行等等傳統銀行機構也紛紛參與了藝術收藏、顧問和藝術金融領域,未來的藝術市場會更加多元化,這些多元化的玩家將為拍賣行帶來更多協調配合的合作機構,同時也讓業務變得更加複雜、競爭加劇,業務產生重合交疊,也勢必帶來更多競爭。而與多元化一道出現的,還有合併、單一化和集團化。最後,拍賣行生意的興衰,仰賴社會經濟發展,藝術買賣流轉於社會高淨值人群,這依仗繁榮增長的活躍經濟體。藝術買賣也與其他投資方式保持一定競爭性,當股票、金融債券、房產等投資領域變得不穩固,而藝術品的回報率高而風險小的情況下,市場對藝術保持信心,也就是拍賣行最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