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申雁冰
本文首次發表于香港《a.m.post》雜誌2015年5月刊。
在新加坡藝術博物館的露天咖啡廳,我見到了劉建華。一月的嚴冬時節,在南洋卻是豔陽天,說起悶熱天氣,劉建華搖頭道:「這不算熱」。比起中國長江一帶火爐城市的夏季,比如他現在定居的上海,熱帶的新加坡反倒舒服許多。新加坡藝術博物館是南洋典型的折中主義建築,西式的拱頂與南洋騎樓式長廊結合,似西非西,似東非東。劉建華向服務生點單後對我說,「新加坡這點很好,在這裏可以說中文。」
劉建華的《跡象》剛剛斬獲亞太釀酒基金會簽名藝術大獎的評審團獎,展覽正在進行中。《跡象》安置在轉角樓梯處,牆面上流淌的黑色陶瓷裝置模仿中國書法「屋漏痕」,隨階梯旋轉而展開。作品受到評委會一位澳大利亞評委的推崇,認為這件藝術品本身與策展空間保持高度互動,自然流淌的墨跡象徵人類靈魂的蹤跡。劉建華出生江西吉安,藝術生涯起源景德鎮,1977年在雕塑瓷廠工作,1985年進入景德鎮陶瓷學院雕塑專業。「一段時間裏,我的藝術形式深受西方影響。那些時候,我是有些看不起陶瓷這種工具的,一心嚮往西方的藝術表現形式。」這段時間,劉建華創作了一系列社會題材作品:《日常·易碎》裏那些飄落四散的遺棄雜物,《水中倒影》裏海市蜃樓般縹緲扭曲的上海城市景觀,《拳擊時代》中即將格鬥拼殺的拳擊手套,《義烏調查》裏浙江義烏蓬勃的小商品行業生產物從垃圾箱裏滾滾而出,《出口·貨物轉運》模擬了等待出口外銷的龐大中國製造業,享譽世界的「Made in China」自此始。這些作品與中國的快速發展和社會劇變同步,反應社會衝擊帶來的快節奏、高壓力和無奈。
2008年是劉建華藝術風格的轉捩點。有別於社會題材時期的批判,作品《無題》提供了一個安靜的空間,給藝術以無限想像。「自此,我開始逐漸明確個人語言。今日,人類在消耗自身的智慧和能量,處於一個不斷自我消耗的過程。人們使用互聯網、智慧手機、App,人與人變得生疏,心與心的距離非常遙遠。在節奏飛速而看似豐富的表面下,人類很難去安靜體會、自我思考,人的作用不斷受制。我想提供有別於日常生活的一個寧靜空間,一個藝術場,它敞亮,可以讓人休息。」這種藝術語言回歸到了自身,即中國文化。他對宋代高度推崇,「它是中國文化的最高峰,漢人的奇跡,當時的畫院、陶瓷技術,至今無法超越。然而我對中國文化的回歸,不是為了表現古人的偉大,亦不是假借中國文化來表現自我,而是將扎根於血液的自身文化與當代實踐結合,反應今日的感受與人類發展問題。」
劉建華最為人熟知的作品,大概是1998年前後創作的《瓷性的肌膚》與 《愉悅和幻想》。穿著華麗旗袍的女性,沒有頭顱,唯有凹凸有致的性感身體,盤坐和躺倒於沙發、浴缸、餐盤裏。「這種創作靈感,源於我自身的經歷。我這一代人年輕時處文革年代。作品形象源於那時候電影中的女特務,她們往往穿著旗,身體曲線凹凸有致,對我這一代人是性的化身,這些作品傳達了對女性的衝動。」那些躺落於盤中的旗袍瓷器,仿若盤中餐般秀色可餐。劉建華兼性別批判和後殖民主義批判于一身:對外,批判西方對瓷器、旗袍等東方主義戀物癖與後殖民主義俯視;對內,抨擊中國女性,或者中國人,在社會中的物化、商品化、無力感、話語權缺失。劉建華站在介於內與外的第三條道路上,不滿於西方對東方的偏見,亦不認同中國自身的諸多弊病。
我們的交談發生在新加坡這個東西交界、華人移民地的域場中。劉建華自稱英文不好,咖啡廳點單時,服務生是會講華語的新加坡華人,點單對他方便許多。他一邊與我探討著中國文化的種種,一邊用刀叉吃著義大利早餐。這一情景非常熟悉,比如在今日的新加坡,擁有中國面孔的華人習慣用刀叉、吃西餐、講英文。又或者,這是全球化的今天全世界不可避免的文化混雜。或許初期來到南洋的第一代華人就像劉先生此時一般,西餐飲食,中國心理。亞太釀酒基金會簽名大獎中,有不少年輕華人藝術家的作品,比如此次獲得最高獎勵的新加坡華人何子彥和入選展覽的趙仁輝,還有澳大利亞華人Owen Leong。說起這些海外華人藝術家的作品,劉建華說到:「單從作品本身很難看出創作者的身份,看不到是形成于什麼樣的文化背景下,非常國際化,作者可能來自任何國度。年輕一代在新加坡已是第四代華人,華人文化血脈越來越淡,受西方、現代、全球化、新科技的影響很大。」相比之下,來自中國內地的劉建華和彭薇,以及臺灣的姚瑞中的作品則擁有很高辨識度,作品具有濃郁的文化特性和本土意識。
倘若查看參展的15位藝術家簡歷,一個有趣現象是,多數藝術家受過海外,或者 「西式」教育,比如印度、孟加拉、巴基斯坦藝術家多留學英美,新加坡藝術家多選擇英國和澳洲,印尼藝術家留學歐洲等等,而中國、日本等地藝術家則多是本土教育,劉建華就是一位。教育背景反應了不同國度的文化特點與社會價值。「今日中國年輕一代藝術家越來越多人選擇出國讀書,現在有這樣的條件海外留學,是好事。其實我和年輕一代出國留學的藝術家交往不多,我很期待和他們交流合作。」
在我們欣賞一件藝術品時,國籍和身份會如何左右判斷?特別是碰到異域作品時,是否會根據作者的國籍和作品出處,依照文化與民族偏見來下定論?我最後問。他沉思許久,說到:「歸根到底,看一件藝術品,就是看它能否打動你。打動人心的作品會引起共鳴,無論文化背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