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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畫廊和它難看的藝術品

· 亞洲藝術 Asian art

文/申雁冰

原文首次發表于香港《a.m.post》雜誌2016年1月刊

冠以豪名的美術館佈滿名曰藝術品的醜陋物質,雖有鼎鼎大名的藝術家、策展人捧場,卻難掩當代審醜文化、虛幻費解概念之下的刻意、對商業名利的蠢蠢欲動。所謂「隱秘的力量」,只讓人看到並不隱秘的欲迎還羞和疲弱的無力。醜陋並不是錯誤,怎樣醜和為什麼醜才是重點。

抖動的巨型蜘蛛張牙舞爪,黑色橡皮球不明所以得原地顫動,生銹的鋼管垃圾般堆放一地,牆面上釋出不明來源的沙塵,還有令人聯想到排泄物的雕塑、混沌的黑炭、扭曲的金屬。「比鄰亞洲最大城市公園、第三使館區、服務加拿大國際學校」的央·美術館2015年11月開館,通透明亮的空間裏,滿是無法提供美感,甚至帶來不適感的藝術品。

作為一個房地產項目,央·美術館的地理位置、建築與室內設計完美得無可挑剔。設計之美從進入美術館的電梯就開始了,藍色與綠色幾何圖案交錯,多面鏡帶來的空間重疊感讓人感受到藝術魔幻力。一抹綠和藍點綴白色主題,多層次空間和木質地板簡潔現代,即使洗手間都設計得別致。不斷有工人清掃維護,安保團隊的制服一絲不苟,畫廊的物業水準一流。這並不稀奇,在這個瘋狂買樓的時代和國度,物業一向是中國人擅長的領域。畫廊被美國、法國、日本使館包圍,有高級公寓在旁,數所國際學校和私立幼稚園並立,相隔滿足中產階級有氧運動需求的城市公園,還有供城中時尚人士消費的購物天堂藍色港灣在旁。相比遠在東北方向的798、草場地,這裏距消費者近在咫尺。有消費力的中產、企圖靠藝術品發財的投資人、愛炒中國藝術品的老外都齊全。

有趣的是,有產階級和社會文化精英消遣傾慕的,是醜陋、具冒犯性,甚至另人作嘔的物品。所謂「疊體」的破銅爛鐵、潰爛皮膚般的粉色堆砌物,「流體」模仿的糞便狀不明物、粘稠的墨汁,「動態」中的長須黑蜘蛛、另人不安的黑球,「混體」使人不禁聯想到足以中毒的霧霾天氣。

藝術並不必然是美的,醜已是藝術的主題。事實上,20世紀以來的絕大多數藝術都是「醜」的,許多經典藝術起初被抨擊為醜陋,包括印象派,特別是立體主義。一些藝術品之所以是傳世經典,就因為它的醜,最著名的也許是15至16世紀荷蘭畫家耶羅尼米斯·博斯的三聯畫《人間樂園》,用醜陋描繪道德淪陷與人性邪惡,與中世紀的宗教壓迫緊密對應。醜的藝術往往比美的藝術更有趣,因為它探討的空間更廣泛,與人性的真實距離更近,因而更能入心。醜是高明的遊戲,它離危險近在咫尺,玩得好時它能帶來比純粹的漂亮更加奪目的美感,一旦失控,就僅僅是噁心,甚至到無聊的地步,恐怕這是藝術最悲哀的時刻,讓觀者連罵都懶得罵,無力吐槽,只想敬而遠之。也許,藝術無美醜之分,但有好壞之別,好的藝術,因醜而美。

可喜的是,中國藝術已經開始了對醜的探討,豔俗藝術和玩世現實主義曾一度是成功的實驗。對美的極權主義式讚美已是過去式,但面對新晉的商業、都市、全球化與互聯網,藝術家對醜的研究卻後力不足,失重失控,漸漸失去了自我身份。央·美術館的展品,儘管看得到藝術家對新概念和新形勢試圖探索的努力,但力不從心、缺乏积淀的尷尬也一目了然。作品多是自言自語,沒有與觀者的互動,觀者與藝術品之間的交流幾乎為零。觀者無法弄明白藝術品究竟想傳達什麼,藝術品本身則擺出一副「你不懂我」的傲慢。當藝術家的作品無法讓人看懂時,暴露得往往不是觀眾的膚淺,而是藝術家的不自知,常常因為藝術家自己也並不清楚想要什麼,表面對概念和形式的追求,不能掩蓋內在的空虛。這和我們這個時代不無關係,選擇太多,都是對,也都是錯。觀者與作者之間存在極大的鴻溝,很難說藝術家究竟是高估了觀眾的感受力,還是低估了觀眾的鑒賞力,至少僅僅一隻在原地不斷抖動觸角的蜘蛛,並不能激發人的想像力,一堆黑色橡皮球並不能引發對動力的思考,一團混沌的墨汁難以令人對「混體」有什麼感想,藏在紙後面的線條也無法讓觀眾感受到力量。一邊是主創人員不明所以的為醜而醜,對醜陋大唱讚歌,奉上哲學詩意的美詞,製造一場「皇帝的新衣」,一邊是觀者將展覽視為冷笑話,笑不出來,已然放棄了「看懂」的努力,寧願置之不理,帶著你不懂我我不懂你的漠然。由對美的期待,到對醜的不解,最後化為一場對無聊的「呵呵」。作者與觀者之間,由陌生人到萍水相逢,再到無不相干,各走各路,如此美麗的畫廊,見證的卻是有些淒涼的故事。

然而我並不替這家畫廊的生意發愁,也完全不必擔心這些作品的銷路。因為總有人會慕名前來,甚至願意出天價購買。中國人太多,品味各異,倘若有人嫌棄,就定有人愛不釋手,有人嗤之以鼻,就有人從中看到商機。畢竟在這個時代,藝術的美不重要,藝術品的錢才重要。投機不僅在股票、金融、房產上,藝術品投機也比比皆是。投資人等待時機,不怕賭注,藝術家相信市場,深知只會畫畫無法生存,長袖善舞、左右逢源、會泡圈子的人更易當大家,一旦某大藏家看中,某大師吹捧,就可以成就藝術。就在剛剛過去的2015年11月,來自中國的買家拍下全世界歷來拍賣價第二高的藝術品,20世紀義大利畫家莫迪利亞尼的《側臥的裸女》在9分鐘後被透過電話出價的中國富豪夫婦劉益謙和王薇以1億7040萬5000美元成交。藝術品既是投資賺錢的工具,也滿足了富豪通過藝術品改變形象、獲得文化品位與口碑的渴望。

中國藝術並不缺乏完美的商業模式與營銷管道,缺乏的是填充這些框架的好藝術。剛剛知道醜的力量,卻尚未瞭解什麼是醜,怎樣醜,為什麼醜。或是井噴式的一吐為快,或是自言自語的自以為是,輔之以商業的包裝推銷,名利的虛假繁榮,便促成了一間美術館的誕生。不知這樣的美術館,未來還有多少。